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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9章 89 絕音徽(十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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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9章 89 絕音徽(十五)

◎太上忘情◎

從離秋城中看去, 蒼山山巔皚皚積雪被夕陽染紅,變成天邊一點奪目的紅。

兩地距離看似很遠,但對於高階修行者來說, 千萬裏路也只在一念之間。高可如雲的山巔更是直接指明了方向所在, 絕不會有走錯的風險。

所以景昀這一問,看上去有些多餘。

但玄真道尊當然不會做多餘的事。

果然,容嬅變幻不定的面色漸漸歸於平靜, 道:“哪有這麽簡單,那裏是兩處秘境重疊之處,看似尋常,實則到處都是罡風與亂流,若走錯半步,就回不來了。”

說到這裏, 她瞟了景昀一眼:“社稷圖中有修為限制, 我看你現在的修為不過爾爾, 被卷進去就算死不了,社稷圖關閉之前也別想出來。”

景昀面色平靜如水,並沒有提醒容嬅,她方才就是敗在了此刻修為‘不過爾爾’的自己手下。

這當然不是因為景昀宅心仁厚,而是她知道容嬅說的沒有錯。

那裏看似只是社稷圖中兩個秘境的交錯點, 但以社稷圖本身的等級,其中秘境已經涉及了道門最難參悟的空間與時間之道, 如果她此刻保有全部實力, 哪怕是未飛升前的實力, 都可以憑借境界壓制拂袖而破。

但現在不行, 仙身雖在, 實力不存, 即使能以強大無匹的眼力看破,並且能盡數避開,也要花費更多的時間,甚至做一些無用功。

她不想浪費時間。

所以她需要容嬅幫忙。

“你求我。”容嬅得意地昂起下巴,“你求我一句,我就帶你過去。”

話雖如此,容嬅內心卻篤定以景玄真的高傲,絕不會低頭,這時自己展現出寬宏大量的氣魄為她帶路,無形中便在心境上高了她一頭。相對的,景玄真必然羞愧不已,無形中便矮了她一頭。

她的唇角情不自禁彎起,流瀉出極淺極淡卻極為好看的笑意。

片刻的靜默裏,景昀收回部分神識,並不是很想知道容嬅此刻夢幻般的笑容究竟源自何處。

她問:“求你?”

容嬅心想景玄真不會真要低頭吧,難道飛升真的能使人心性大變?還是其中藏著什麽陰謀,是不是她朝自己一低頭,便會有天雷滾滾而降,將離秋城劈成一地齏粉?

她的思緒天馬行空,頗有些忐忑,然而身體還是遵循自己最本能的意志,誠實地點頭。

景昀道:“既然如此,如果你還想離開此地,除非跪下朝我叩首,否則我不會帶你出去。”

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,她的語氣沒有絲毫波動,平靜如同山巔積雪下的冰層。冰面上的積雪再厚,只要狂風不停地吹拂,終究還是會被風吹起,但雪下終年不化的寒冰,卻是任何風刀霜劍都無法動搖的。

她的眉眼秀美平靜,漂亮到了驚人的地步。然而眉宇間無需刻意,自然便有著冷凝如冰又鋒利如劍的神韻,仿佛只要多看一眼,就會為那氣勢所傷。

單看她這幅模樣,沒有人能想到,她其實是在威脅人。

容嬅先是習慣性蹙眉,她不喜歡景昀,當然也不喜歡景昀這幅模樣,無論何時何地都裝模作樣八風不動,說的好聽是道尊風範,說的難聽就是故作姿態,真是令人反感——等等?

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景昀說了什麽,睜大了眼睛。

“你什麽意思?”

景昀望著她,那雙眼睛分明已經看不見了,毫無神光,但容嬅仍然產生了一種被她註視著的緊張感,只聽景昀淡淡道:“你是殘魂,不是神識,並不是完全沒有離開的可能。”

容嬅聲音僵硬地道:“那我為什麽走不了?”

她問出這句話,等同於再度將談話的主動權交到了景昀手中,但這個時候容嬅已經不在乎了。

沒有人會願意待在同一個地方數百乃至數千年,只能眼睜睜等待不知何時會降臨的消亡結局。

容嬅沒有飛升,所以哪怕世人都稱她為聖女仙子,但在容嬅看來,自己仍然只是個俗人。

她當然想離開。

景昀似乎有些不耐煩:“因為你沒有飛升。”

這個理由很簡單,卻很有道理,容嬅張了張口,發現無從反駁,狐疑地問:“你這麽好心?”

景昀道:“我只是想看你跪在地上向我苦苦哀求的模樣。”

容嬅:“……”

容嬅含蓄地表示,自己願意為江師兄出一份力,無償帶領景昀穿過秘境交錯處的亂流,來到蒼山。認真思考之後,景昀也表示,如果一切順利的話,她的心情會很好,屆時也就不想看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了。

二人暫時達成一致,容嬅抓起她的兩只公雞前輩塞進車裏,同景昀驅車前往蒼山。

秘境交錯處罡風猛烈,亂流處處,倘若行差踏錯半步就有失散的風險。不過容嬅身為上清宗聖女,千年來無數次穿越這片秘境交錯之地,試圖進入蒼山,雖然從來沒有成功進去過,但對於穿越秘境交錯地已經積累了豐富的經驗。

容嬅所乘的車是秘境化物,進入兩片秘境交錯之地時,景昀從車簾向外看去,前一刻車外還是落日漸沈的原野,下一刻天色忽然黑了。

那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,而是徹底沒有了光。

景昀看不見,只以神識探知外物,車外的天色明滅與否對她的影響不大,但隨著天光一同消失的,還有一切聲音。

天地間唯餘寂靜。

一只手從身旁探來,按住景昀的手背,示意她不要出聲。

風聲驟起,事實上,如果不是容嬅早有提醒,那根本聽不出是風聲,反而更像是九天之上湧動的雷霆,每一次吹拂都像是雷聲擊打在車旁。

只聽風聲就知道,假如沒有這輛車,孤身闖入罡風之中,決計要多出許多麻煩。

景昀聽見容嬅低低念誦,掐了數個法訣,身下這輛車忽而急速變向,開始在罡風中左沖右突,東西南北上下左右來回轉向,像一匹脫韁的野馬。

咣當!

有什麽東西砸到了車頂。

“不用管他。”容嬅道,“大概是什麽雜物掉上去了。”

景昀蹙眉:“雜物?”

罡風亂流之中,哪裏來的雜物?

容嬅道:“曾經有很多人掉進去沒有出來。”

她只說了這麽一句,但已經足夠了。

那些掉入此處的修行者迷失在亂流中,被罡風撕碎,永遠停留在了這片交錯之地。掉在車頂的,很可能就是他們落在亂流中的物品。

或者,是他們本身……的一部分。

車外忽然天光大亮。

夕陽不見了,原野不見了,眼前只有一座山。

一座被冰雪覆蓋,高聳入雲的山。

這就是蒼山。

黑暗不見了,罡風不見了,亂流也不見了。

容嬅先一步下車,蹙著眉看了一眼車頂,松了口氣:“還好還好。”

還好掉在車頂的只是件玉佩。

景昀從車中下來,看了看容嬅:“我進去了。”

容嬅習性不改,冷笑道:“你先看看能不能進去吧,那結界我找了多少遍,都沒找到半個死角,先說好,你要硬來的話,可不能引起秘境震……”

蕩字還未出口,景昀已經來到了山腳下。

面前無形的結界靜靜矗立,不需觸碰,只在靠近的那一刻就能感受到結界散發出的極為強大的氣息,那是提醒,也是警告。

景昀的神魂開始劇痛,仿佛一千根一萬根燒紅的銀針同時深深刺入,她習以為常地壓制住神魂的痛苦,按住衣襟下活躍躁動的月華瓶,並不回頭,只對容嬅擺了擺手。

下一刻,她隨意擡起手。

像清晨初醒的少女撥開簾帳,像拂過河堤的春風吹開垂柳,剎那間,結界無聲無息地分開了。

身後不遠處,容嬅愕然望著,低聲罵了句什麽。

蒼山之上,覆蓋著厚厚的冰雪。

但這裏的天邊沒有風,也沒有雪,天空中太陽高懸,卻沒有絲毫光和熱傾瀉向地面。

景昀擡起頭,確認自己在離秋城中看到的山頂夕陽只是秘境交錯造成的幻象。

蒼山秘境是一個時間完全停止的世界。

江雪溪就在這裏。

景昀朝山巔走去,她的步伐不急不緩,速度卻很快,往往她只是朝前踏出一步,身形卻出現在數裏之外。

她很著急,雖然面上的神情依然平淡毫無波動,但景昀自己知道,她胸腔中心臟跳動的聲音是那樣響亮,以至於她不得不擡起手,按住衣襟下的月華瓶,也按住急速跳動的心臟。

景昀來到了山巔之上。

於是她看見了滿地的翾光花,和冰雪簇擁的洞府。

洞府外依舊有著結界,景昀隨手分開結界,仿佛推開一扇未鎖的門。

然後她看見了沈睡在冰雪深處的熟悉身影。

江雪溪靜靜沈睡在冰雪中,千年不化的寒冰將他封住,像是一個巨大的、深不見底的冰棺。

月華瓶開始劇烈地震顫,瓶中融合大半的神魂感覺到了熟悉的牽系,神魂間天然的聯系使得它開始躁動,迫切地想要迎回自己的一部分。

景昀按住衣襟,停在了冰棺前。

她的神識掃過師兄的面容,她的手指從冰層上掠過,仿佛在一寸寸描摹江雪溪的五官輪廓。

景昀五指微微用力。

冰層寸寸碎裂,景昀跪坐下來,接住了冰層中江雪溪跌落的身體。

這是她要尋找的最後一片神魂。

這具身體只是神魂碎片的幻境化形,並非江雪溪真正的身體。景昀想要探知江雪溪生前的修行狀況,無法直接從這具身體上探明情況。

但她有更快的辦法。

景昀跪坐在滿地冰雪中,面容亦有如冰雪。她低下頭,額頭抵上了江雪溪的眉心。

神魂碎片中承載著的記憶倏然湧入了她的識海。

識海深處,大雪紛飛的梅林亭中,江雪溪一手支頤,笑吟吟望著景昀。

二人相對促膝而坐,景昀不知說了什麽——那是因為江雪溪記憶中並不清晰的緣故,他的目光望著檐下悄無聲息探入的一枝梅花,忽然朝前傾身,手臂越過景昀肩頭,折下了那枝梅花。

他的烏發隨著動作水一般傾瀉而下,流淌在景昀的肩頭,剎那間景昀疑惑地擡眼,眼梢揚起動人的弧度:“師兄?”

她的眼底映出江雪溪的倒影,那樣清晰分明。

江雪溪的手懸在空中,正要將梅花簪在景昀發間,動作卻頓在了原地。

檐外紛飛的大雪落入亭中,甚至飄落在了江雪溪的指尖,他卻渾然不覺。

時間仿佛有剎那的停滯。

江雪溪垂下眼,望著景昀近在咫尺的面容,她仍然疑惑地看著江雪溪,目光漸漸轉為恍然——那是因為她意識到了江雪溪的動作是為了折下那枝花。

那一瞬間的停滯似乎從不存在,江雪溪從容地擡起手,依照原本的軌跡將那枝花簪在了景昀發間。

一切都似乎沒有什麽改變。

但最大的變故往往開啟於最不起眼的瞬間。

江雪溪收回手時,心下已經恍然。

所有被忽略和掩埋的心緒與情思在今夜忽然翻湧而起,攫住了江雪溪的全部心神,讓他再不能移開眼,唯有清醒直面一途可走。

景昀還在說些什麽,江雪溪凝視著師妹的面容,心底有個十分煞風景的聲音冰冷地響起。

它說:太上忘情。

作者有話說:

明晚十點更新,鞠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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